遽然发出的碎裂之声,从他的指尖发了出来。正是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杯子。在这张因眉眼深刻而愈显阴鸷的脸上,蛰伏的怒火几乎要跳动着窜出皮囊,却还是强行压抑了下来,盯着眼前撤回的崔浩开了口:“将你从邺城出发后的情况,原原本本地和我说一次。”
他要听到的,不是公孙兰和于栗碑被杀这样简单的答案,是从崔浩动身起行之后的全部!
其中的一些,他大略能从崔浩送往北面的战报中获知一二,让他先前有继续向南推进的想法。但想到他先前已派出了援兵,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,可就是这一等,等出了这样天大的损失!
魏国根基不深,他崛起于草原,有先辈留下的福泽,但归根到底,能成为魏王还是依靠着自己的打拼,和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。所以,别管这折损的将领是不是稍显年轻,对他来说都是股肱之将。为什么有这样的两个人,再加上崔浩在旁辅佐,竞然连等待援军都做不到呢!
他不想听到所谓的永安一来,四方避让,他要听到真正的原因。崔浩能感觉到,当拓跋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营帐中的数道目光都以近乎看死人的方式看着他。倘若目光能够杀人的话,他现在早就已经躺在了地下。但他既然没被当即处死,便已知道陛下的态度了。他完全没去看一旁忧心忡忡的父亲是何种神色,只朝着拓跋珪答道:“是。”
他当即说起了自己第一次途经洛阳时的见闻,说起了他在弘农见到的姚兴,说起了他在伊阙关外杀死的汉人将领,说起了夺取伊阙关的不易,说起了那一路在他抵达洛阳前的援军,说起了洛水之前的那场惨败,以及随后的会合、等待以及再度失败。
拓跋珪的神情越听越是凝重。
在崔浩的话中,真正让他在意的其实只有三点。永安从建康转道洛阳的速度非常之快,代表这位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应朝皇帝真是个天生的皇帝,能在登基的短短一两个月内抓稳军权,压住朝堂上的异议,也绝不会惧怕挑战,选择亲临前线。
按说有这样脾性的人,在先前做太子妃的时候不该籍籍无名才对。就算不因才华扬名,也该有贾南风的征兆。
但没有!
她仿佛是因天幕的出现才横空出世,也一次次打破了世人的认知。其二,刘裕等永安麾下将领的实力,比起天幕所说,也有过之而无不及,更为麻烦的是,一方面因天幕所说的“善终”结局,他们对永安的忠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来,另一方面,永安似乎对他们也足够放心,才有了这样的各显祖通。
其三,也是拓跋珪最觉棘手的一点。
在天幕出现之前,从来没人觉得,洛阳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,甚至觉得,这只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。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,这样一群早已被各方放弃的人,在一朝反击之时,竟能军民上下扎手到这个地步!这到底该说,是天幕给了他们近乎神迹的力量,还是该说,他们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小看了!
倘若有这样改变的,并不只是洛阳一地的百姓而已,还有那些曾经偏安于江南的南方庶民,他的希望又在何处呢?
诚然,天下作物之中的大多数,都要更适合于生长在黄河流域,植物更喜黑土,更能繁衍壮大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让北方人口远远多于南方。就算曾有永嘉南渡,真正能够有条件活着来到南方的还是少数。从物质地理条件上来看,优势依然在拓跋珪这头。但洛阳易主啊……这一遭过后,原本住在交战缓冲区的那些人,会自发地向哪个方向移动呢?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。
他刚想到这里,忽听营帐中传来了一声粗蛮的声音:“什么瞻前顾后的,要我说,从此地发兵洛阳,正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,最好能将那永安给直接俘虏,让她知道,这前线不是能随便前来的地方一一”“闭嘴!"拓跋珪冷冷地瞪了说话的将领一眼,“你是力能扛鼎还是撒豆成兵?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。”
若真要继续进攻洛阳,怎么说也要从后方继续增兵。但问题来了,以永安的决断和统战能力,他们在增兵的时候,那头又会不会有兵力填补进洛阳防线呢?
刚刚击败慕容氏的魏国能经得起目前的损失,却经不起将兵力无休止地投入到洛阳战场,还只是徒然消耗。
一旦真成了这样的情况,从北方草原到平城的这段后备根基,就有断绝的危险。
拓跋珪深吸了一口气,说道:“我要听听,在你有这番经历后,仍然觉得我比永安更有优势的地方。我相信,你不会为了保命,就一通乱说。”他看得到,崔浩原本也只是因家学渊源,比起一般的年轻人更有眼力,更显早熟,但现在,面上的伤势破坏了他原本儒雅的皮相,也仿佛是让他极速成长了起来。
更让拓跋珪欣喜的是,崔浩虽一度失态,对着士卒说出了全军覆没这样的丧气话,但在他那双乌沉的眼睛里,积蓄的不是一滩死水,而是崭新的斗志。他抬头朝着拓跋珪问道:“您已放弃争夺洛阳了是吗?”拓跋珪点头:“我有意亲自往前线一观,但一定不会贸然发兵,我也不会因为这次的失败,就取消称帝的计划。”
崔浩俯首而拜:“那么以臣看来,陛下起码有三点胜过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