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厢,商月楹四下窥瞧,屋子里已有些暗了。
喜房与她一并沉默着,似她这一尾鱼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池,憋闷透了,惶恐极了。
抖着嘴皮子呼出一口气,商月楹暗暗劝慰自己,莫怕,莫慌神,薛瞻今日瞧着不是与正常男子一般无二么,虚幻梦境当不得真。
再说,珍宝阁戏弄薛玉那事,是她占理,若他今晚要与她清算,她定据理力争一番。
起身摸了火折子点亮喜烛后,商月楹没忍住又胡乱去瞄,这一瞄就望向了桌上的酒壶。
壶身弯弯,壶口朝向她,仿若在朝她招手。
商月楹:“......”
要不,喝喝酒壮胆也行罢?
囫囵喝了几口,商月楹鬼鬼祟祟靠近绮窗,贴耳去听,却甚么也听不见。
复又坐回了喜床上,自顾将喜帕重新搭了上去。
门外,春桃与商月楹一墙之隔,将唇咬得几欲淌血,急得她险些抓耳挠腮。
她身侧有个圆脸婢女依着,圆脸婢女侧目看她几眼,一张脸凑了过去,“好姐姐,你可是有话要与夫人说?可别坏了规矩。”
见春桃转眸,她牵唇嘻嘻笑道:“我叫秋雨,原先是跟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。”
怕春桃听不明白,她又补充道:“就是都督的母亲。”
春桃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就听庑廊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。
秋雨忙扯着她退后几步。
薛瞻穿一袭红衣,淡然往新房徐徐走来,与他一道飘过来的还有丝丝酒气,细瞧他面上,瞧他眼眉里,却无半分醉意。
行至新房门口,廊下明灯拉长他映在墙面的影子,春桃不敢抬眼,叫薛瞻似笑非笑看了一眼。
秋雨忙福身行礼,“都督。”
春桃埋首紧盯着鞋上绣的玉荷纹样,小声跟着秋雨唤了声都督。
小姐,要不,自求多福吧。
奴婢当真没法子了。
商家老祖宗庇佑,祖宗显灵,小姐莫要被惊住。
屋内,商月楹揪紧身下的软被料子,春桃的声音方入耳,她忙端坐好,倏而,门被推开,又啪嗒一声合紧。
那脚步沉沉,踏在她心尖尖上,一步步走得极缓,极慢,直至在她身前停住。
商月楹扑扇几下羽睫,垂目看着那双乌皮靴。
双腿是麻的,心也跳得极快。
商月楹忽而忆起十岁那年,商恒之领她进了城郊一处山头狩猎,彼时她发现了一只灰茸茸的兔子,于是屏着息,兔儿不动,她亦不动。
她神气极了,兔儿到手时,她与商恒之细说自己如何暗中蛰伏,好似一头猛兽。
而今,她顿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那只灰兔。
猛兽另有其人。
那人不说话,乌皮靴只在她身前停了一瞬就离开了,几息后,商月楹隔着喜帕听见了他吞咽酒水的声音。
她别眼胡乱瞟着,又凝神听了片刻,一咬牙,想着是不是该说些甚么。
然下一刻,他吭笑一声,“夫人怕我?”
商月楹蓦然怔松在原地,匆匆起身,又惊觉坏了规矩,压了压心底的惊诧,重新坐回床榻上。
这把嗓音......
莫不是她昨夜没歇息好,一时听岔了?
他在扬州。
如何可能?
商月楹绷紧两腮,扫去心内那些乱七八糟,轻声答了薛瞻的话:“没......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?”
那厢,薛瞻没再说话,酒水落入杯盏漾漾晃着,商月楹揪心听他旋身往她身前走来。
未反应过来,一杆喜秤闯了进来,俄顷,喜帕落在她身侧。
商月楹垂着脸,入眼瞧见大片红色,绚目极了。
头顶那视线似根锋利的针,似将她穿透。又像她栖身的冰冷池底,紧紧吸着她,想贪婪地将她吞噬干净。
“抬头,看着我。”
他又漠然启声,听在商月楹耳朵里古怪得紧,像命令,却又带了一丝怨。
她洇湿了瞳眸,缓缓抬眼往上看,看见了他腰间束得规整的躞蹀带,而后是被衣袖掩了半截的指骨分明的手,一手握着喜杆,一手握着两个杯盏。
再是绣着花纹的圆领与交叠整齐的内衬。
直到她看清薛瞻的脸——
商月楹哑声而坐,咽喉涩得像满枝枯叶的树,顿觉老天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。
薛瞻扯开一线笑,将合卺酒塞进商月楹手里,“夫人不是说,要喝合卺酒么?”
商月楹不知是如何与他喝完这酒的,酒是热的,心却冷得彻骨。她檀口微张,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“你......”
薛瞻已将杯盏搁置回桌上,侧头看来,“什么?”
商月楹闭了闭眼,怵然回神。
如何可能?
他虽长了张与宋清时一般无二的脸,眼眉神态却差之千里。
岂料心里那根弦刚松了些,喜烛‘啪嗒’爆了几声。
烛光晃了一圈,薛瞻的影子在窗上斜斜拉长,慢步走向她,一字一顿唤道:“檀娘。”
商月楹再也哄骗不了自己,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。